《金石錄后序》翻譯及注釋
右金石錄三十卷者何?趙侯德父所著書也。取上自三代,下迄五季,鐘、鼎、甗、鬲、盤、彝、尊、敦之款識,豐碑、大碣,顯人、晦士之事跡,凡見于金石刻者二千卷,皆是正偽謬,去取褒貶,上足以合圣人之道,下足以訂史氏之失者,皆載之,可謂多矣。
譯文: 《金石錄》三十多卷是誰的著作呢?是先夫郡候趙德甫所撰的(注:宋代稱知州為候)。內(nèi)容遠(yuǎn)至自夏、商、周,近至不遠(yuǎn)的后梁、后唐、后晉、后漢、后周,凡是鑄在鐘、鼎、甗、鬲、盤、彝、尊、敦上的銘記,以及刻在長方形石碑和圓形碑上的知名人物和山林隱士的事跡,只要是刻在這些金石之物上的文字共整理了二千卷,全都校正了謬誤,進(jìn)行了汰選和品評,所有的都符合圣人的道德標(biāo)準(zhǔn),還能夠幫助史官修訂失誤,這里都記載了,可以稱得上內(nèi)容豐富了!
注釋: 右:以上。后序在書末故云。趙侯德父:唐時以州、府長官稱侯,趙明誠曾任萊州、淄州、建康府及湖州長官。德父,趙明誠之字。三代:夏、商、周三朝。五季:即五代后梁、后唐、后晉、后漢、后周。鐘:青銅鑄樂器。鼎:青銅鑄炊具。甗([yǎn]音衍):陶制炊具。鬲(音利)陶制炊具。匜([yí]音儀):青銅制盛水器。敦([duì]音對):青銅制食器。款識([zhì]音志):銘刻在金石器物上的文字。豐碑、大碣([jié]音潔):古以長方形刻石為碑,圓形刻石為碣。豐:大?;奘浚邯q隱士。是正:訂正。
嗚呼,自王播、元載之禍,書畫與胡椒無異;長輿、元凱之病,錢癖與傳癖何殊。名雖不同,其惑一也。
譯文: 嗚呼!自從唐代的王播(原文:王播,但應(yīng)該是王涯,是李清照記錄錯誤。)與元載遭到殺身之禍以后,書畫跟胡椒都是他們?nèi)⑸碇湹脑瓋?;而和嶠、杜預(yù)所患的“病”,一個是貪財病、一個是《左傳》病,其實也沒有什么區(qū)別。聽起來不相同,但癡迷其中都是一樣的。
注釋: 王播:唐文宗時人。李清照筆誤應(yīng)是王涯:王涯,字廣律,唐文宗時人,酷愛收藏。甘露之變,為宦官所殺家產(chǎn)被抄沒,所藏書畫,盡棄于道。元載:唐代宗時宰相,為官貪橫,好聚斂。后獲罪賜死抄沒其家產(chǎn)時,僅胡椒即有八百石。(均見《析店書》)“長輿、元敘”句:《晉書·杜預(yù)傳》:“預(yù)常稱(王)濟(jì)有馬癖,(和)嶠[qiáo]有錢癖。武帝聞之,謂預(yù)日:‘卿有何癖?’對曰:‘臣有《左傳》癖?!焙蛵珠L輿;杜預(yù)字元凱。
余建中辛巳,始?xì)w趙氏。時先君作禮部員外郎,丞相時作吏部侍郎。侯年二十一,在太學(xué)作學(xué)生。趙、李族寒,素貧儉。每朔望謁告出,質(zhì)衣,取半千錢,步入相國寺,市碑文果實歸,相對展玩咀嚼,自謂葛天氏之民也。后二年,出仕宦,便有飯蔬衣練,窮遐方絕域,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。日就月將,漸益堆積。丞相居政府,親舊或在館閣,多有亡詩、逸史,魯壁、汲冢所未見之書,遂力傳寫,浸覺有味,不能自已。后或見古今名人書畫,一代奇器,亦復(fù)脫衣市易。嘗記崇寧間,有人持徐熙牡丹圖,求錢二十萬。當(dāng)時雖貴家子弟,求二十萬錢,豈易得耶。留信宿,計無所出而還之。夫婦相向惋悵者數(shù)日。
譯文: 我在建中靖國元年(注:宋徽宗年號,即公元年),出嫁從此屬趙氏的人。當(dāng)時先父是禮部員外郎,明誠的父親是禮部侍郎。丈夫趙明誠年方二十一歲,正在太學(xué)當(dāng)學(xué)生。趙、李兩家本是寒門,向來清貧儉樸。每月初一、十五,明誠都請假出去,把衣服押在當(dāng)鋪里,取五百銅錢,走進(jìn)大相國寺,購買碑文和果實。兩人對著買回來的碑文一起欣賞著,反復(fù)研究,自認(rèn)為夫妻二人像遠(yuǎn)古時代葛天氏的臣民那樣自由和快樂。兩年以后,明誠出仕做官,便立下即使節(jié)衣縮食,要走遍四方,把天下的古文奇字全部搜集起來的志愿。日積月累,碑文也越積越多。因為趙明誠的父親在政府工作,其中還親戚和老朋友掌管國家圖書和編修史志,常??梢钥吹较瘛对娊?jīng)》以外的佚詩、正史以外的逸史,以及從魯國孔子舊壁中、汲郡魏安釐王墓中發(fā)掘出來的古文經(jīng)傳和竹簡文字,于是就盡力抄寫,漸漸感到趣味無窮,到了難以自控的地步。從那以后如果看到古今名人的書畫和夏、商、周三代的奇器,也還是脫下衣服去當(dāng)了也要把它買下來。曾記得崇寧年間,有一個人拿來一幅徐熙所畫的《牡丹圖》,要價二十萬錢才肯賣。當(dāng)時雖是官宦子弟,但要籌備二十萬銅錢,談何容易?。》蚱薅税淹媪怂鼉梢?,想盡辦法也籌不到錢,只有還給了賣家。夫婦二人互嘆可惜,為此不開心了好幾天。
注釋: 建中辛巳: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(年)。歸:嫁。先君:指作者父親李格非。舊過世的父親為先君、先父。禮部員外郎:禮部分曹辦事官員。丞相:指趙明誠父:挺之,曾官至尚書右仆射(相當(dāng)于丞相)。吏部侍郎:吏部副長官。太學(xué):古代國家的最高學(xué)府。朔望:陰歷每月之初一為朔日,十五日為望日。謁[yè]告:謁見。質(zhì):典當(dāng)。半千:五百。相國寺:北宋時汴京(今河南開封)最大的寺廟,也是當(dāng)時著名的集市。市:購買。葛天氏:傳說中遠(yuǎn)古時代的帝王,其時民風(fēng)淳樸,安居樂業(yè)。飯蔬衣練:吃穿簡單隨意。蔬,蔬菜。練,粗帛。遐([xiá]音霞)方絕域:遠(yuǎn)荒僻之地。古文奇字:指秦漢碑版刻石之文字。日就月將:日積月累。館閣:掌管國家圖、編修國史的機(jī)構(gòu)。亡詩逸史:泛指散失的歷史文化資料。亡詩,《詩經(jīng)》篇之外的周詩。魯壁汲冢:泛指出土文物?!稘h書·藝文》:“武帝末,魯共王壞孔子宅,欲以廣其宮,而得古文(尚書)及《禮記》、《論語》、《孝經(jīng)》凡數(shù)十篇,古字也。”《晉書·武帝紀(jì)》:“汲郡人不準(zhǔn)掘魏襄王冢,得竹簡小篆古書十余萬言?!壁#耗埂=簼u漸。崇寧:宋徽宗年號(-年)。徐熙:五代時南唐著名畫家。信宿:兩夜。
后屏居鄉(xiāng)里十年,仰取俯拾,衣食有余。連守兩郡,竭其俸入,以事鉛槧。每獲一書,即同共勘校,整集簽題。得書、畫、彝、鼎,亦摩玩舒卷,指摘疵病,夜盡一燭為率。故能紙札精致,字畫完整,冠諸收書家。余性偶強(qiáng)記,每飯罷,坐歸來堂烹茶,指堆積書史,言某事在某書、某卷、第幾葉、第幾行,以中否角勝負(fù),為飲茶先后。中即舉杯大笑,至茶傾覆懷中,反不得飲而起。甘心老是鄉(xiāng)矣。故雖處憂患困窮,而志不屈。收書既成,歸來堂起書庫,大櫥簿甲乙,置書冊。如要講讀,即請鑰上簿,關(guān)出卷帙。或少損污,必懲責(zé)揩完涂改,不復(fù)向時之坦夷也。是欲求適意,而反取憀憟。余性不耐,始謀食去重肉,衣去重采,首無明珠、翠羽之飾,室無涂金、刺繡之具。遇書史百家,字不刓缺,本不訛謬者,輒市之,儲作副本。自來家傳周易、左氏傳,故兩家者流,文字最備。于是幾案羅列,枕席枕藉,意會心謀,目往神授,樂在聲色狗馬之上。
譯文: 后來明誠罷官,帶我回青州故鄉(xiāng)閑居了十年。夫婦勤儉持家,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。明誠復(fù)官后,又接連做了萊州和淄州的知州,把他的全部俸祿拿出來,從事書籍的???、刻寫。每得一本書,我們就一起???,整理成類,題上書名。得到書畫和彝、鼎古玩,也摩挲把玩或攤開來欣賞,指出存在的不足。每次等到蠟燭為燒完才去睡覺。因此所收藏的古籍,在精致和完整上超過許多收藏家。我天性博聞強(qiáng)記,每次吃完飯,和明誠坐在歸來堂上烹茶,指著堆積的書史,說某一典故出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,二人以猜中與否來定勝負(fù),然后以勝負(fù)作為飲茶的先后。猜中了的便舉杯大笑,常常把茶不小心倒在胸前衣襟上,反而飲不到一口。真愿意這樣過一輩子!雖然生活不是很富裕中,但理想從沒有被忘記。收集的書籍達(dá)到了要求,就在歸來堂中建起書庫,把大櫥編上了甲乙丙丁的號碼,中間放上書冊。如需講讀,就拿來鑰匙開櫥,在簿子上登記,然后取出所要的書籍。如果誰把書籍損壞或弄臟了一點,定要責(zé)令此人揩干凈涂改正確,改掉以前那種隨便很不在意書籍的作風(fēng)。所以想求得舒心反而心生不安。我性子實在忍耐不住,就想辦法不吃第二道葷菜,不穿第二件繡有文彩的衣裳,頭上沒有明珠翡翠的首飾,室內(nèi)沒有鍍金刺繡的家具。節(jié)省下來的錢遇到想要的書籍,只要字不殘缺、正規(guī)版本,就馬上買下,儲存起來作為副本。向來家傳的《周易》和《左傳》,原有兩個版本源流,文字最為完備。于是羅列在幾案上,堆積在枕席間,我們意會心謀,目往神授,這種樂趣遠(yuǎn)遠(yuǎn)超過那些追逐歌舞女色斗狗走馬的低級趣味的人。
注釋: 屏([bǐng]音丙)居:退職閑居。趙挺之罷相后不久死去,親舊多遭迫害。趙明誠去官后攜李清照回到青州故里。仰取俯拾:指多方謀求衣食。連守兩郡:趙明誠自宋徽宗宣和三年(年)至宋欽宗靖康元年(年)先后知萊州、淄州。鉛槧([qiàn]音欠):書寫用具,這里指校勘、刻寫。彝([yí]音夷):青銅制祭器。摩玩舒卷:反復(fù)觀賞,愛不釋手。率([lǜ]音律):限度。歸來堂:趙李二人退居青州時住宅名,取陶淵明《歸去來辭》意。葉:同“頁”。·角([jué]音決):較量。簿甲乙:分類登記。請鑰:取鑰匙。上簿:登記。關(guān)出:檢出。坦夷:隨意無所謂的樣子。憀傈([liáo][lì]音聊利):不安貌。不耐:無能,缺乏持家的本事。重肉:兩樣葷菜。重采:兩件綢衣。刓([wán]音完)缺:缺落。枕藉:堆積。神授:神往。聲色狗馬:指富貴子弟喜好的歌兒舞女、斗雞走狗之娛。
至靖康丙午歲,侯守淄川,聞金寇犯京師,四顧茫然,盈箱溢篋,且戀戀,且悵悵,知其必不為己物矣。建炎丁未春三月,奔太夫人喪南來。既長物不能盡載,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,又去畫之多幅者,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,后又去書之監(jiān)本者,畫之平常者,器之重大者。凡屢減去,尚載書十五車。至東海,連艫渡淮,又渡江,至建康。青州故第,尚鎖書冊什物,用屋十余間,冀望來春再備船載之。十二月,金人陷青州,凡所謂十余屋者,已皆為煨燼矣。
譯文: 到了欽宗靖康元年,明誠做了淄州知州,聽說金軍進(jìn)犯京師汴梁,一時間很茫然,滿箱滿籠的書籍,即戀戀不舍,又悵惘不已,心知這些東西必將不為己有了。高宗建炎元年三月間,我的婆婆太夫人郭氏死于建康,明誠到南邊奔喪。所有的物品不能全部載去,便先把書籍中重而且大的印本去掉,又把藏畫中重復(fù)的幾幅去掉,再把古器中沒有款識的去掉。后來又去掉書籍中的國子監(jiān)刻本、畫卷中的平平之作及古器中又重又大的幾件。經(jīng)多次削減,還裝了十五車書籍。到了海州,雇了好幾艘船渡過淮河,又渡過長江,到達(dá)建康。這時青州老家,還鎖著書冊什物,占用了十多間房屋,希望來春再備船把它裝走。到了十二月,金兵攻下青州,這十幾屋東西,一下子化為灰燼了。
注釋: 靖康丙午歲:宋欽宗靖康元年(年)。淄川:即淄州,今山東淄博。篋([qiè]音切):小箱子。建炎丁未:宋高宗建炎元年(年)。太夫人:指趙明誠之母。長([zhǎng]音障)物:多余之物。監(jiān)本:國子監(jiān)刻印的版本。東海:即海州,今江蘇連云港一帶。青州:今山東青州。煨([wēi]音威)燼:灰燼。煨,熱灰。
建炎戊申秋九月,侯起復(fù)知建康府。已酉春三月罷,具舟上蕪湖,入姑孰,將卜居贛水上。夏五月,至池陽。被旨知湖州,過闕上殿。遂駐家池陽,獨赴召。六月十三日,始負(fù)擔(dān),舍舟坐岸上,葛衣岸巾,精神如虎,目光爛爛射人,望舟中告別。余意甚惡,呼曰:“如傳聞城中緩急,奈何?”戟手遙應(yīng)曰:“從眾。必不得已,先棄輜重,次衣被,次書冊卷軸,次古器,獨所謂宗器者,可自負(fù)抱,與身俱存亡,勿忘之?!彼祚Y馬去。途中奔馳,冒大暑,感疾。至行在,病痁。七月末,書報臥病。余驚怛,念侯性素急,奈何。病痁或熱,必服寒藥,疾可憂。遂解舟下,一日夜行三百里。比至,果大服柴胡、黃芩藥,瘧且痢,病危在膏盲。余悲泣,倉皇不忍問后事。八月十八日,遂不起。取筆作詩,絕筆而終,殊無分香賣履之意。
譯文: 高宗建炎二年秋九月,明誠奪情被任命為建康府知府,三年春三月罷官,搭船上蕪湖。到了當(dāng)涂,打算在贛江一帶找個住處。夏五月,到貴池,皇帝有旨任命他為湖州知州,需上殿朝見。于是我們把家暫時安置在貴池,他一人奉旨入朝。六月十三日,開始挑起行李,舍舟登岸。他穿著一身夏布衣服,翻起覆在前額的頭巾,坐在岸上,精神如虎,明亮的目光直向人射來,向船上告別。此刻我的情緒很不好,大喊道:“假如聽說城里局勢緊急,怎么辦呀?”他伸出兩個手指,遠(yuǎn)遠(yuǎn)地答應(yīng)道:“跟隨眾人吧。實在萬不得已,先丟掉包裹箱籠,再丟掉衣服被褥,再丟掉書冊卷軸,再丟掉古董,只是那些宗廟祭器和禮樂之器,必須抱著背著,與自身共存亡,別忘了!”說罷策馬而去。一路上不停地奔馳,冒著炎暑,感染成疾。到達(dá)皇帝駐蹕的建康,患了瘧疾。七月底,有信到家,說是病倒了。我又驚又怕,想到明誠向來性子很急,無奈生了瘧疾,有時發(fā)燒起來,他一定會服涼藥,病就令人擔(dān)憂了。于是我乘船東下,一晝夜趕了三百里。到達(dá)以后,方知他果然服了大量的柴胡、黃芩等涼藥,瘧疾加上痢疾,病入膏肓,危在旦夕。我不禁悲傷地流淚,不忍心問及后事。八月十八日,他便不再起來,取筆做詩,絕筆而終,此外更沒有“分香賣屨”之類的遺囑。
注釋: 建炎戊申:建炎二年((年)。起復(fù):居喪未滿期而被任用。己酉:建炎三年((年)。蕪湖:今安徽蕪湖。:姑孰:今安徽當(dāng)涂。贛水:即贛江。池陽:今安徽貴池。湖州:今浙江吳興一帶。過闕上殿:指朝見皇帝。葛衣岸巾:穿葛布衣,戴露額頭巾。目光爛爛射人:《世說新語·容止》“裴令公目王安豐:目爛爛如巖下電?!毙稳菽抗飧挥谏癫?。意甚惡:情緒很不好。緩急:偏義復(fù)詞,指危急。戟手:舉手屈肘如戟狀。宗器:宗廟所用的祭、樂器。這里指最為貴重之物。行在:皇帝出外居留之所。這里指建康。痁([shān]音山):瘧疾。柴胡、黃芩([qín]音勤):兩味退熱的中藥。膏肓([gāo][huāng]):《左傳·成公十年》:“在肓之上,膏之下,攻之不可,達(dá)之不及,藥不至焉,不可為也?!狈窒阗u屨[jù]音句):指就家事留遺囑。曹操《遺令》:“余香可分與諸夫人,不命祭。諸舍中無所為,學(xué)作履組賣也?!睂眨樾?。
葬畢,余無所之。朝廷已分遣六宮,又傳江當(dāng)禁渡。時猶有書二萬卷,金石刻二千卷,器皿、茵褥,可待百客,他長物稱是。余又大病,僅存喘息。事勢日迫。念侯有妹婿,任兵部侍郎,從衛(wèi)在洪州,遂遣二故吏,先部送行李往投之。冬十二月,金寇陷洪州,遂盡委棄。所謂連艫渡江之書,又散為云煙矣。獨余少輕小卷軸書帖、寫本李、杜、韓、柳集,《世說》、《鹽鐵論》,漢唐石刻副本數(shù)十軸,三代鼎鼐十?dāng)?shù)事,南唐寫本書數(shù)篋,偶病中把玩,搬在臥內(nèi)者,巋然獨存。
譯文: 把他安葬完畢,我茫茫然不知到什么地方是好。建炎三年七月,皇上把后宮的嬪妃全部分散出去,又聽說長江就要禁渡。當(dāng)時家里還有書二萬卷,金石刻二千卷。所有的器皿、被褥,可以供百人所用;其他物品,數(shù)量與此相當(dāng)。我又生了一場大病,只剩下一口氣。時局越來越緊張,想到明誠有個做兵部侍郎的妹婿,此刻正作后宮的護(hù)衛(wèi)在南昌。我馬上派兩個老管家,先將行李分批送到他那里去。誰知到了冬十二月,金人又攻下南昌,于是這些東西便全數(shù)失去。所謂一艘接著一艘運過長江的書籍,又象云煙一般消失了,只剩下少數(shù)分量輕、體積小的卷軸書帖,以及寫本李白、杜甫、韓愈、柳宗元的詩文集,《世說新語》,《鹽鐵論》,漢、唐石刻副本數(shù)十軸,三代鼎鼐十幾件,南唐寫本書幾箱。偶爾病中欣賞,把它們搬在臥室之內(nèi),這些可謂巋然獨存的了。
注釋: 分遺六宮:疏散宮中妃子、宮女人等。茵褥:枕席、被子之類。他長物稱是:其余用物與此數(shù)相當(dāng)。兵部侍郎:兵部副長官:從衛(wèi):擔(dān)任皇帝的侍從、警衛(wèi)。洪州:今江西南昌。部送:押送。李、杜、韓、柳集:唐代著名文學(xué)家李白、杜甫、韓愈、柳宗元的作品集。世說:即《世說新語》,南朝宋劉義慶著?!尔}鐵論》:漢桓寬著。鼐([nài]音耐):大鼎。十?dāng)?shù)事:十余種。巋然獨存:指遭劫難而得幸存者。漢王延壽《魯靈光殿賦》:“西京未央建章之殿,皆見隳[huī]壞,而靈光巋然獨存。”
上江既不可往,又虜勢叵測,有弟迒任敕局刪定官,遂往依之。到臺,臺守已遁。之剡,出陸,又棄衣被。走黃巖,雇舟入海,奔行朝,時駐蹕章安,從御舟海道之溫,又之越。庚戌十二月,放散百官,遂之衢。紹興辛亥春三月,復(fù)赴越,壬子,又赴杭。
譯文: 長江上游既不能去,加之?dāng)橙说膭討B(tài)難以預(yù)料,我有個兄弟叫李迒,在朝任勅局刪定官,便去投靠他。我趕到臺州,臺州太守已經(jīng)逃走;回頭到剡縣,出睦州,又丟掉衣被急奔黃巖,雇船入海,追隨出行中的朝廷。這時高宗皇帝正駐蹕在臺州的章安鎮(zhèn)。于是我跟隨御舟從海道往溫州,又往越州。建炎四年十二月,皇上有旨命郎官以下官吏分散出去,我就到了衢州。紹興元年春三月,復(fù)赴越州;二年,又到杭州。
注釋: 上江:指今安徽一帶,以其在今江蘇上游故名。叵([pǒ]音頗上)測:不可測度。敕[chì]局刪定官:負(fù)責(zé)編輯皇上詔令的官員。臺:臺州,今浙江臨海。剡[shàn]:剡溪,著名的風(fēng)景勝地,在今浙江嵊縣。出陸:走陸路。黃巖:今浙江黃巖。行朝:同“行在”。駐蹕([bì]音畢):指皇帝停留。章安:屬臺州,在今浙江臨海東南。溫:溫州,治所在今浙江溫州。越:越州,治所在今浙江紹興。庚戌:建炎四年(年)。衢[qú]:衢州,治所在今浙江衢縣。紹興辛亥:宋高宗紹興元年(年)。壬[rén]子:紹興二年(年)。杭:杭州,今浙江杭州。
先侯疾亟時,有張飛卿學(xué)士,攜玉壺過,視侯,便攜去,其實珉也。不知何人傳道,遂妄言有頒金之語。或傳亦有密論列者。余大惶怖,不敢言,亦不敢遂已,盡將家中所有銅器等物,欲走外廷投進(jìn)。到越,已移幸四明。不敢留家中,并寫本書寄剡。后官軍收叛卒,取去,聞盡入故李將軍家。所謂巋然獨存者,無慮十去五六矣。惟有書畫硯墨,可五七簏,更不忍置他所。常在臥塌下,手自開闔。在會稽,卜居土民鐘氏舍。忽一夕;穴壁負(fù)五簏去。余悲慟不已,重立賞收贖。后二日,鄰人鐘復(fù)皓出十八軸求賞,故知其盜不遠(yuǎn)矣。萬計求之,其余遂不可出。今知盡為吳說運使賤價得之。所謂巋然獨存者,乃十去其七八。所有一二殘零不成部帙書冊,三數(shù)種平平書帙,猶復(fù)愛惜如護(hù)頭目,何愚也耶。
譯文: 先夫病重時,有一個張飛卿學(xué)士,帶著玉壺來看望他,隨即攜去,其實那是用一塊形狀似玉的美石雕成的。不知是誰傳出去,于是謠言中便有分賜金人的話語。還傳說有人暗中上表,進(jìn)行檢舉和彈劾。事涉通敵之嫌,我非?;虘挚植?,不敢講話,也不敢就此算了,把家里所有的青銅器等古物全部拿出來,準(zhǔn)備向掌管國家符寶的外庭投進(jìn)。我趕到越州,皇上已駕幸四明。我不敢把東西留在身邊,連寫本書一起寄放在剡縣。后來官軍搜捕叛逃的士兵時把它取去,聽說全部歸入前李將軍家中。所謂“巋然獨存”的東西,無疑又去掉十分之五六了。惟有書畫硯墨,還剩下五六筐,再也舍不得放在別處,常常藏在床榻下,親手保管。在越州時,我借居在當(dāng)?shù)鼐用耒娛霞依?。冷不防一天夜里,有人掘壁洞背了五筐去。我傷心極了,決心重金懸賞收贖回來。過了兩天,鄰人鐘復(fù)皓拿出十八軸書畫來求賞,因此知道那盜賊離我不遠(yuǎn)了。我千方百計求他,其余的東西再也不肯拿出來。今天我才知道被福建轉(zhuǎn)運判官吳說賤價買去了。所謂“巋然獨存”的東西,這時已去掉十分之七八。剩下一二件殘余零碎的,有不成部帙的書冊三五種。平平庸庸的書帖,我還象保護(hù)頭腦和眼珠一樣愛惜它,多么愚蠢呀!
注釋: 疾亟[jí]:病危。珉([mín]音民):似玉的石頭。頒金:分取金銀財物。密論列:秘密舉報。外廷:同“行朝”。投進(jìn):進(jìn)獻(xiàn)。幸:皇帝光臨稱“幸”。四明:即明州,今浙江寧波。無慮:大約。簏[lù]:竹箱。會稽:今浙江紹興。穴壁:在墻上打洞。吳說([yuè]音悅):宋代著名書法家。時任福建路轉(zhuǎn)運判官,故稱運使。如護(hù)頭目:好像保護(hù)頭與眼睛一樣。
今日忽閱此書,如見故人。因憶侯在東萊靜治堂,裝卷初就,蕓簽縹帶,束十卷作一帙。每日晚吏散,輒??倍?,跋題一卷。此二千卷,有題跋者五百二卷耳。今手澤如新,而墓木已拱,悲夫!
譯文: 今天無意之中翻閱這本《金石錄》,好像見到了死去的親人。因此又想起明誠在萊州靜治堂上,把它剛剛裝訂成冊,插以蕓簽,束以縹帶,每十卷作一帙。每天晚上屬吏散了,他便??眱删?,題跋一卷。這二千卷中,有題跋的就有五百零二卷啊。如今他的手跡還象新的一樣,可是墓前的樹木已能兩手合抱了。悲傷?。?/p>
注釋: 東萊:即萊州。靜治堂:當(dāng)為趙、李之書齋名。蕓簽縹([piāo]音漂)帶:蕓簽,用蕓草制成的書簽??~帶,用來束扎卷軸的絲帶。吏散:猶今之“下班”。手澤:親手書寫之墨跡。墓木已拱:指死已多時?!蹲髠鳌じ倒辍罚呵啬鹿扇藢﹀渴逭f:“爾何知?中壽,爾墓之木拱矣?!惫?,兩手合圍。
昔蕭繹江陵陷沒,不惜國亡,而毀裂書畫。楊廣江都傾覆,不悲身死,而復(fù)取圖書。豈人性之所著,死生不能忘之歟。或者天意以余菲薄,不足以享此尤物耶。抑亦死者有知,猶斤斤愛惜,不肯留在人間耶。何得之艱而失之易也。
譯文: 從前梁元帝蕭繹當(dāng)都城江陵陷落的時候,他不去痛惜國家的滅亡,而去焚毀十四萬冊圖書;隋煬帝楊廣在江都遭到覆滅,不以身死為可悲,反而在死后把唐人載去的圖書重新奪回來。難道人性之所專注的東西,能夠逾越生死而念念不忘嗎?或者天意認(rèn)為我資質(zhì)菲薄,不足以享有這些珍奇的物件嗎?抑或明誠死而有知,對這些東西猶斤斤愛惜,不肯留在人間嗎?為什么得來非常艱難而失去又是如此容易啊!
注釋: “蕭繹”句:梁元帝,名繹字世誠,自號金縷子。西魏伐梁,江陵陷沒,他“聚圖書十余萬卷盡燒之”。(見《南史·梁元帝紀(jì)》)“楊廣”句:唐顏師古撰傳奇《南部煙花錄》載,其死后顯靈將生前所珍愛的書卷盡數(shù)據(jù)為己有。菲?。褐该?。尤物:特異之物。
嗚呼,余自少陸機(jī)作賦之二年,至過蘧瑗知非之兩歲,三十四年之間,憂患得失,何其多矣!然有有必有無,有聚必有散,乃理之常。人亡弓,人得之,又胡足道!所以區(qū)區(qū)記其終始者,亦欲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。
譯文: 唉!陸機(jī)二十作《文賦》,我在比他小兩歲的時候嫁到趙家;蘧瑗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歲之非,如今我已比他大兩歲:在這三十四年之間,憂患得失,何其多??!然而有有必有無,有聚必有散,這是人間的常理。有人丟了弓,總有人得到弓,又何必計較。因此我以區(qū)區(qū)之心記述這本書的始末,也想為后世好古博雅之士留下一點鑒戒?! 〗B興二年、玄黓歲,壯月朔甲寅,易安室題??! 〗B興二年,太歲在壬,八月初一甲寅,易安室題。
注釋: 少陸機(jī)作斌之二年:指十八歲。杜甫《醉歌行》:“陸機(jī)二十作文斌?!边^蘧[qú]瑗知非之兩歲:指五十二歲。《淮南子·原道訓(xùn)》:“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?!鞭捐ィ植?,春秋時衛(wèi)國大夫?!叭送龉本洌骸犊鬃蛹艺Z·好生》:“楚王出游,亡弓。左右請求之。王曰:‘止。楚王失弓,楚人得之,又何求之!’孔子聞之,惜乎其不大也。不曰‘人遺弓,人得之’而已,何必楚也!” 紹興二年、玄黓歲,壯月朔甲寅,易安室題??! 敖B興”句:紹興二年,即年。玄黓(音亦),《爾雅:釋天》:“太歲……在壬曰玄黓。紹興二年適為壬子年。壯月,八月。按,此署年或有誤。
紹興二年、玄黓歲,壯月朔甲寅,易安室題。
李清照簡介
唐代·李清照的簡介
李清照(1084年3月13日~1155年5月12日)號易安居士,漢族,山東省濟(jì)南章丘人。宋代(南北宋之交)女詞人,婉約詞派代表,有“千古第一才女”之稱。所作詞,前期多寫其悠閑生活,后期多悲嘆身世,情調(diào)感傷。形式上善用白描手法,自辟途徑,語言清麗。論詞強(qiáng)調(diào)協(xié)律,崇尚典雅,提出詞“別是一家”之說,反對以作詩文之法作詞。能詩,留存不多,部分篇章感時詠史,情辭慷慨,與其詞風(fēng)不同。有《易安居士文集》《易安詞》,已散佚。后人有《漱玉詞》輯本。今有《李清照集校注》。
...〔 ? 李清照的詩(119篇) 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