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望湘人·記歸程過半》鑒賞
原文
記歸程過半,家住天南,吳煙越岫飄渺,轉(zhuǎn)眼秋冬,幾回新月,偏向離人燎皎。急管宵殘,疏鐘夢斷,客衣寒悄。憶臨岐,淚染湘羅,怕助風(fēng)霜易老。
是爾翠黛慵描,正懨懨憔悴,向予低道:念此去誰憐,冷暖關(guān)山路杳?才攜手教、款語丁寧,眼底征云繚繞。悔不剪、春雨蘼蕪,牽惹愁懷多少!
賞析
客中思家,早自《詩·魏風(fēng)·陟岵》始,千百年來,一直就是詩歌中的傳統(tǒng)題材。此類作品大都寫于游子離家途中或在他鄉(xiāng)住定之后,也就是說,寫在游子與家人之間的空間距離正在不斷拉長或已經(jīng)拉長到了一定限度的時候。而本篇的作者卻別出心裁,他選擇了歸程業(yè)已過半、與家人之間的空間距離正在不斷縮短之中、羈旅生活行將告一段落這樣一個時間點(diǎn),來抒發(fā)自己的思家懷人之情。這種構(gòu)思十分高明,其一,它不落前人窠臼,以生化熟,推陳出新,容易攫住讀者;其二,當(dāng)此漸行漸近之際,離愁別恨尚且濃重如許,那他更行更遠(yuǎn)、所行既遠(yuǎn)之前日、昨日的客中相思之苦極、痛極,豈不都在言外了嗎?
“記歸程過半”,起句便掐指計算回家的路走了多少,還剩多少,與南朝民間小樂府《懊儂歌》“江陵去揚(yáng)州,三千三百里,已行一千三,所有(還有)二千在”同一機(jī)抒,歸心似箭,不言面喻。“家住天南,吳煙越岫飄渺。”交待自己是從北方回南方。吳、越,指江、浙,春秋時大致分屬吳、越兩國,故稱。作者為浙江海寧人,家正在越地。歸期過半,一喜;但舉目遙望南天,吳山越水,云遮霧障,若有若無,虛幻縹緲,又意識到“路曼曼其修遠(yuǎn)兮”,不禁轉(zhuǎn)喜為憂。一波一折,筆有頓挫?!稗D(zhuǎn)眼秋冬,幾回新月,偏向離人燎皎。”點(diǎn)出此番離家,不路一年(與篇末“春雨”字對勘,可知他出門之時為春天。去來節(jié)令,分置兩端,有常山之蛇救首救尾的妙處),又告訴讀者,這時正是冬天某個月的月初。一眨眼功夫便過了兩個季節(jié),當(dāng)喜;但去家時間雖不甚長,卻也備嘗了離思的苦澀,于是心又一酸。三句仍為一起一伏,跌宕有致?!靶略隆笔侨痹?,游子客中見此一鉤缺月,自然會返現(xiàn)到人間的不團(tuán)圓;何況這缺月光源還挺充足(燎皎,形容明亮),清輝灑滿大地,叫人沒法躲開;何況不只今夕此時是這樣,且昨日,前夜、上個月、上上個月……已不知多少次“照得離人愁絕”(南唐馮延巳《三臺令》)了。兩句中層次甚厚,頗耐咀嚼。然而還不可忽過那個“偏”字。不直說自己見月生愁,卻賦“新月”以主觀意志,怪它存心刺激人,豈非無理取鬧?實(shí)則文學(xué)藝術(shù)家只講“情”不講“理”,執(zhí)著于“理”往往乏“趣”、乏“味”,無“理”而有“情”,方絕、方妙!蘇軾《水調(diào)歌頭·丙辰中秋》:“不應(yīng)有恨,何事偏向別時圓?”是罪滿月,本篇云云,是罪缺月。
以上三句,一筆綰住今昔,泛說較長一個時間段內(nèi)的離愁。下文則留墨特定當(dāng)下客館中的孤苦況味:“急管宵殘,疏鐘夢斷,客衣寒悄。”夜深了,附近不知何人歌筵上的急管繁弦已經(jīng)消散,報時的鐘聲雖然稀疏,但在靜夜中卻顯得特別警動,以致驚醒了詞人的夢魂。當(dāng)此萬籟俱寂之際,他格外地感到了寒冷和孤獨(dú)。于是,詞人想念起他的妻子來:“憶臨岐,淚染湘羅,怕助風(fēng)霜易老?!彼钭畈荒芡鼞训囊荒唬钱?dāng)日分襟(“臨岐”,到了岔路口。詩詞中往往只作臨別義用,不必呆看)的那一刻,簌簌珠淚,沾濕了她的羅衣。(由自己之“客衣”,引出伊人之“湘羅”,文心甚細(xì),針腳遂密)。此情此景,一想一斷腸呵。旅途風(fēng)霜,本就使人憔悴,再加上相思之痛的折磨,恐怕人更老得快了?!爸弊窒碌妹睿x者試閉目冥搜,看能找出第二個字替去它否?“風(fēng)霜”侵蝕人的肉體,“相思”嚙咬人的精神,一自外攻,一從內(nèi)“助”,不“老”何待!此一韻,上七字宕一筆憶“人”,下六字拖轉(zhuǎn)來敘“我”,一推一挽,又是一度宛轉(zhuǎn)。至此,上片四韻已有三番一韻之中前后排奡了,文情云譎波詭,不受控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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盡管相思無益,只“助風(fēng)霜”摧人易老,可是,“怕相思,已相思,輪到相思沒處辭”,奈何,回避不得,索性放筆直書。于是一換頭便粘緊上結(jié)“憶臨岐”云云,飽蘸濃墨,信手揮灑,將昔日的長亭彈淚之別寫全寫盡。“是爾翠黛慵描,正懨懨憔悴,身予低道。”上結(jié)已點(diǎn)出伊人“淚染湘羅”,此處更作一番渲染,使她別情依依的愁苦形象愈發(fā)明晰、豐滿。所謂“翠黛慵描”(翠眉懶畫)者,即元人王實(shí)甫筆下之“見安排著車兒馬兒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氣,有甚么心情花兒靨兒打扮得嬌嬌滴滴的媚”是也。所謂“懨懨憔悴”者,亦即前人筆下之“聽得道一聲去也,松了金釧,遙望見十里長亭,減了玉肌”是也。以上蓋借容顏、情態(tài)傳神。下文改從言語生色:“向予低道:念此去誰憐,冷暖關(guān)山路杳?”你這一去,山高水遠(yuǎn),沒有奴在身邊,誰來疼你,對你噓寒問暖呢?(自己要多保重啊。)常語。常情。質(zhì)樸無華。惟其為常語、常情,是天下千千萬萬個妻子在送別夫婿時都說出過的言語,才有著搖動人類心旌、勾攝人類魂魄的藝術(shù)魅力!才是天地間的至情、至語!“向予(我)”二字,已順便帶出了自己,故下文水到渠成,轉(zhuǎn)述我當(dāng)時的情態(tài):“才攜手教,款語丁寧,眼底征云繚繞?!眲倓偫∫寥说氖郑屗H切的叮嚀囑咐,眼前便見那象征著“游子意的”飄飄浮云塞滿了去路——尚未踏上征途,客愁已然不堪禁受了。于是,最后一韻便嘶聲喊出既是當(dāng)時又是現(xiàn)在、既是自己又是伊人心中的一團(tuán)憤懣:“恨不剪,春雨蘼蕪,牽惹愁懷多少!”“蘼蕪”,一種香草,別名江蘺?!敖y”諧音“將離”。二句不過是說:我們恨透了離別,它給我們帶來了多少的愁苦啊!妙在并不直來直去,卻采用了一種很別致的修辭手段來表達(dá),你看他寫得多么精彩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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